我喜欢被小悠这样抱着,她那两只纤细、柔软的胳膊环绕起来,就像大海里的一页扁舟,舒适而温暖。
第一次被小悠抱时她只有6岁,那时的她还不能像现在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我举起,她的胳膊也不像现在这般修长,可以轻松得将我搂在怀里,事实上她只比我高那么一点儿,她不过是个刚满6岁的孩子。
但那时的小悠总是那么快乐她有一双纯净、澄澈的大眼睛,如玻璃般透明,没有一丝灰尘,她喜欢睁着自己的大眼睛和我比谁更亮些,她会固执地睁着直到眼睛发酸忍不住流出泪来。最后,她总是摇摇头对我说:“墨墨,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比不过你。”
我的眼睛的确很漂亮,因为它是玻璃制成的,但我知道我的眼睛永远比不上小悠,因为她是一个聪明漂亮、活泼可爱的女孩,而我不过是一个不会说话,不能走路,连眼皮都无法眨一下的玩具熊。
我是在小悠6岁生日那天被带到小悠家里的,但小悠的父亲把我从他身后突然取出,我听到了面前这个小女孩兴奋的尖叫。她用那双瓷白的小手从父亲手里接过我,我庞大、柔软的身躯立即侵占了她全部的怀抱。小悠拼尽全力想要把我抱紧,指尖却在短暂的接触后被我那富有弹性的身体弹开了。那一天小悠好开心,她背着我在院子里玩,逢人便说:“看,这只小熊是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口气就像一位公主在炫耀她的新裙子一样。
那时候,小悠家还不像现在这般富有,他们甚至可以被划分在比较贫穷的人群里。他们住在四合院中一间不足30平米的小屋里,吃着最简单、最便宜的菜,买地毯上十几元一件的杂牌衣服,做城市里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他们的生活平淡甚至有些清苦,但他们从不缺乏快乐。
每天 ,小悠都会背着我出去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尽管我庞大而笨重,但她还是会固执得把我随身带在身边。当夕阳隐没在耸立的高楼间,在院子里洒下一片麦色的金黄时,小悠会抱着我,站在四合院的门口,从胡同来往的人里搜索父亲的身影。小悠的眼睛像一面涂着银粉的玻璃镜子,能把每个人的脸清晰得印在上面,并在第一时间从中找到自己的父亲。她会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到父亲的身边,很娇气得让他亲亲自己,然后夕阳下拖起两条长长的影子,一高一矮一起消失在四合院的门口。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只等这一对父女还有那只与女儿形影不离的玩具熊归来。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后来小悠常常这样对我说。
小悠渐渐到了快上学的年龄。开学的第一天,她居然很天真地要求妈妈将我一并带到学校,妈妈的回答当然令她失望,但我没料到她竟然哭了,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小悠哭。她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怀里,一种暖暖的、瑟瑟的味道透过我毛绒绒的肚皮流入我的身体,让我的心一阵难过。然后,我听到小悠抽泣着对我说:“小熊,对不起,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会害怕吗?别害怕,我很快就回来”小悠的话令我一阵恐慌,我还没有想过某一刻她不在我身边会是怎样,直到现在,无论吃饭、睡觉还是游戏,我从未离开过她半步。但这一次我们不得不分开几个小时。当我还没完全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小悠已经被她的妈妈带走了。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是那样的无助、恐慌,我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我想哭,但我的玻璃眼却流不出一滴泪。我只能默默忍受所有的寂寞和孤独。我像是在咀嚼一堆发霉的食物,一口一口,把他们咽下,当我满怀欣喜得以为把所有的寂寞都吞下时,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然后一切痛苦又被我吐出,而且变得更加恶心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又看到了小悠那双纯净的、玻璃般的眼睛,她正在看着虚弱无力的我,对我说:“小熊,学校里真的很好玩,我在那里好开心,只可惜不能带你一起去。”我又看到了她那如葵花般灿烂的笑容,心中却是一阵难过,我知道她将不再只属于自己,她是一个健康快乐 的孩子,而我只不过是一只黑色的玩具熊,我是多么自私啊,居然幻想她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并且只和我在一起。
小悠将我抱起,伏在她那瘦小的肩膀,我突然想,我一定是爱上这个抱着我的女孩了。
这是个多么荒唐的想法啊,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我不过是一个天天和她在一起的玩具熊。
在小悠上学后的第三个月,她为我起了一个名字——墨墨。
那天傍晚,小悠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像一只快乐的兔子冲进了屋门。只是我感觉得到她今天格外兴奋。她甚至来不及放下书包便将我抱起,带着神秘和的意的笑容对我说:“小熊,今天老师教了我们一个字——墨,我一看到这个字便立刻想到了你,因为你的绒毛像墨一样乌黑,你还有一双如滴了浓墨般的玻璃眼,那是你最漂亮的地方。所以我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叫墨墨,你喜欢吗?”
“我喜欢,小悠喜欢的墨墨都喜欢。”我在心里默默念到。小悠仿佛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兴奋地用她那胭红的小口在我的额上留下了一个吻。
从那一天起,小悠便一直叫我“墨墨”。
“墨墨,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墨墨,我给你做的这条蝴蝶结好不好看?”
“墨墨,我们来比谁的眼睛更漂亮。”
“墨墨,你的眼睛真漂亮,我比不过你”
“墨墨,我喜欢你的玻璃眼。”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小悠才伴着柔和月光向我吐露了她的心声。
“墨墨,我该怎么办?自从见到了他,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他?他是谁?我的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
“墨墨,你说我会不会是喜欢上了他?为什么我一看见他,我的心就会像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为什么一看 不见他,我又会那样的心神不宁?”
我的心突然像触电似的一阵颤抖,小悠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吗?因为见不到他所以小悠才会变得如此寂寞吗?
“墨墨,你知道吗?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墨’字,他叫林墨。他是我们学生会会长,他有一副干净的面孔,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他有一双白皙的手,总能在篮球场上表演出神奇的绝技,他还有一双和你一样乌黑的眼睛,总是流露着善意的目光”
说到这里,小悠仿佛痴了,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张感觉的面孔,正冲着她笑。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是啊,小悠长大了,她会喜欢上一个英俊潇洒的王子,她会渐渐忘记我这只不会说话的、不能走路,甚至连眼皮都无法眨一下的玩具熊。
“我知道全校有许多女生都在偷偷喜欢他。而我是如此的平凡,甚至平凡到他不会察觉到武器的存在。我只能把我的爱深藏在心底,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偷偷拿出来与你分享。”小悠平静的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我望着有些颓然的小悠,心里不禁为她感到难过。爱,为什么会这样折磨一个人?!
小悠终于睡着了,她就躺在我身边,长长的睫毛,雪白的脸颊,胭红的双唇,像极了童话里那位长眠不醒的睡美人,在冗长的梦境等待着一位叩响她生命之门的王子。
“林墨,林墨”是小悠在梦呓吗 ?她又梦到了那位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吗。?只是这个梦不会太好,因为我看见了小悠紧闭的双眼里,忽然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小悠,你梦见了什么?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着,越来越紧,甚至有些痛。我在心里拼命大喊:“小悠,请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神啊,求你救救这个可怜的女孩吧!”
就在我默默祈祷时,,一束银色的月光悄悄爬进了窗子,照射在我身上。我从未见过如此澄莹的月光,以致我觉得这月光有些刺眼。在一片光芒中,我忽然看见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子正像我走来。
“你是神仙吗?”我竟然开口说话了,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不已。
“是,我是月光女神。刚才在人间巡游时忽然听到了你的祈祷,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发出那么绝望的哀求?”
“我我想求你救救这个可怜的女孩,让她和她的爱人永远在一起,好吗?”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位让人难以置信的仙女。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要用才能身上的一件东西做为交换条件。”
“好的,无论什么你都可以带走,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愿望。”我欣喜若狂,为了小悠,我可以放弃一切。
“我要你的那双玻璃眼。”
玻璃眼,我略微有些忧郁,没有了玻璃眼,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小悠了?小悠是不是也不会想从前那样喜欢我了?但已想到小悠那痛苦的眼神,我还是答应了她:“好,但我希望在你拿走我的玻璃眼前让我再看她一眼。”
还不待我说声谢谢,眼前的光芒便消失了,一切恢复得和原来一样,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第二天一早,小悠的爸爸便驾车出门了,临行前告诉小悠他中午不回来了,要她自己热饭吃,小悠很随意都答应了。
看着小悠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的心又是一阵剧痛,我期待着女神赶快实现我的愿望,好让小悠重新快乐起来。
到了中午,小悠终于踏出屋门,她把饭菜放在火上后,便又回到了那间藏有她秘密的小阁楼。
梧桐依旧,小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一处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倦了,她终于合上了眼,在树影斑驳的地板上沉沉地睡着了。
望着她宁静的面孔,我的心里充满了关爱与怜惜,只盼着那个愿望快些实现,但又希望它慢点来,好让我多看她一会儿。
忽然,我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糟了!小悠热饭的火一直没有关,一定是烧到了什么东西了,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会把这座木质的别墅全烧着。我焦急万分,想喊却喊不出来,而小悠依然沉睡着,丝毫没有感觉到大火正向她一步步逼近。
火势很快蔓延到这间小阁楼,滚滚的浓烟终于把小悠呛醒。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惊慌失措的小悠连逃生的意识都失去了,只是在大声哭喊着“救命”。
突然,阁楼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矫健的身影来到了小悠的身边。我听到小悠突然间停止了哭泣,用惊讶而略带惊喜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林墨!”
我不知道林墨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抱着小悠逃离了火海。而我,被无情的大伙吞噬了身体,化成一堆灰烬,只剩下一双墨色的玻璃眼,在这片废墟里躺了不知多少年
一天,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了这片荒草丛生的废墟。
“墨,你还记得这里吗?”女孩的妈妈问她的丈夫,“当年,你就是在这里把我从火海里救了出来。”
“当然记得,小悠,也许这就是缘份吧,那时我正好骑着单车去外婆家,路过这里的时候刚好听到你的呼喊,于是我就出了你,也结识了我这一生的挚爱!”丈夫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爸爸妈妈,你们瞧,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女孩举着双手,掌心里握着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辉。
女子接过女儿手中的玻璃珠,一下子愣住了,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就像捉迷藏一样似的在她脑海里若隐若现。然而,不待她打开这段记忆,手中的玻璃珠便像蒸发一样,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
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直到它完全消失,小女孩才好奇的问:“ 妈妈,这是你以前的玩具吗?它们为什么会消失在天空里?”女子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刚才明明想起了什么,只是为何现在却不记得了?
也许女子不知道,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在月亮的身边多了两颗如眼睛般明亮的星星注视着她,陪伴着她。就像多年前她床头摆放的那只黑色小熊的玻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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