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要换主人了,北京的天要大变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黄沙障天,旋风刮地,雷雨交作,这是大明王朝近三百年锦绣山河的最后一天,也是李自成“北京四十天王朝”开始的前一天。
李自成率军猛烈攻打北京,北京外城随即被攻陷,不久内城也陷落了,百姓惊惧,四处奔逃。崇祯皇帝悲愤之下,痛苦地残杀了全家女眷,然后在景山上吊自杀殉国。
三月二十二日,有人在景山发现了崇祯的尸体,并且从他的尸体上搜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说: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从遗书上来看,崇祯临死时对他手下的这些大臣,多么气,多么怨,多么恨。
崇祯殉国,李自成进城,改朝换代,那北京城里的百姓会怎么选择呢?那官员们真的就像崇祯说的那样,不忠不孝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李自成仅仅在北京住了四十天就落荒而逃了呢?
百姓:改朝换代,日子照常过
大难来临各自飞,城内一片惊恐混乱,官员百姓不知道闯军进城会不会屠城杀人,都在各自奔逃。不过很快,因为闯军的两封诏书,人心开始稳定下来了。
一个是写给城内百姓的《告北京人民书》。
《明季北略》记载:“吾来安你百姓,毋得惊惶。你们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粘于额上,并贴门首,即不杀。”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大顺军是来保护百姓的,大家不要惊慌,只要在黄纸上写上“顺民”两个字,贴到额头上,贴到你们家门框上,你们就可保命了。
那百姓是啥反应呢?
当时的大明工部员外郎赵士锦,在《甲申纪事》中,给我们发回了三百多年前,他逃难时亲眼看到的前线报道。
“至焦家桥,炮声忽寂。见城上守兵疾走如飞,乱滚至城下。予下驴站立。有二三百男妇,自西来。云:已进城矣。少顷,又有二三百人来。云:“好了,好了,不杀人了!
速粘‘顺民’二字于门首!”百姓有觅得黄纸者,有得红纸者,俱书“顺民”二字,粘于门。少顷,复设香案,粘黄纸一条,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
贼兵俱白帽、青衣,御甲负箭,衔枚贯走。百姓俱闭。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间。……至午后,百姓粘“顺民”二字于帽上,往来奔走如故。”
闯军不但信守承诺,没有杀人,而且军纪严肃。《国榷》记载,当时“有二贼掠绢肆,磔于市。市民大喜传告,安堵如故”。有两个闯军士兵还因为抢劫店铺,被当街处死,以儆效尤。
你看,此时的闯军,从表面上看,好像已经脱离了匪气,信守承诺,军纪严明,是不是一派王者之师,胜利之师,仁义之师的风范。
对百姓来讲,谁当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好日子过。闯军处死抢劫犯这件事,显然给百姓吃了一个定心丸,然后百姓们就高兴得奔走相告,以为日子可以照常过,回家还能继续炒土豆丝。
大明旧臣:开国之初,吾辈当争先
另一个诏书是写给北京城里的京官的,在《告京城官员书》中,说:
《明季北略》记载“照得大顺鼎新,恭承天眷,凡属臣庶,应各倾心。尔前朝在京文武官员,限次早一概报名汇察;不愿仕者,听其自便;
愿仕者,照前擢用。如抗违不出者,大辟处治。藏匿之家,一并连坐。仰各遵新旨,共扩皇图。赴谒宜先,趋选毋后。”
大概意思就是,现在要改朝换代了,大顺朝现在需要人才,前朝官员如果想归顺新朝做官,限期赶快来报道,先到先得。
那官员都是什么反应呢?
史料记载:百官报名者甚众,以拥挤故,被守门长班用棍打逐。早起,承天门不开,露坐以俟,贼卒竞辱之,竟日无食。有云:“肚虽饥饿,心甚安乐。”
官员们早早起床,争先恐后得跑到承天门排队,因为人太多拥挤不堪,维持秩序的闯军士兵,只能用长棍驱赶。大门没开,这些人就露天坐在地上。闯军士兵很瞧不上这些人,故意刁难侮辱,不给饭吃。就这待遇,还有人说:“虽然肚子饿,但心里很快乐呀。”
如此场面,其实早在前一天,已经有人给李自成打过招呼了。原来在三月二十日,也就是北京城陷的第二天,李自成就从太监那里找到了崇祯的三个儿子,太子在与李自成交谈时就说,“文武百官最无义,明日必至朝贺。”
果然,太子说的没错,清点人数,竟然有一千三百多人。看到这种情景,就连已经有所准备的李自成都感到大出意料,“自成叹曰:此辈不义如此,天下安得不乱!”
让李自成又气又笑的还在后面呢。
到了三月二十三日,开始清点投降的官员,竟然发现了好几个已经剃了光头的官员。这些官员本来是打算装扮成和尚逃命的,但又听说李自成要招降,所以又厚着脸皮跑回来报到了。
闯王走南闯北,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这可把李自成气坏了。
李自成让手下把这些人身上余下的腋毛、阴毛、腿毛全都给拔干净了,然后骂这些人“既已披剃,何又报名?”然后转身对身边的刘宗敏、牛金星说:“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削发之人,不忠不孝,留他怎的?”
这太丢大明王朝的脸面了,崇祯皇帝如果看到这一幕,估计都能被气得死而复活,然后骂一句,“我呸,臭不要脸的贱骨头”。
百姓归降,谁都无话可说。但官员,都是食君之禄的大明精英。国家养士三百年,忠君爱国的教育,从小教到大,平日里三句不离爱国忠君,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是这般嘴脸呢?
咱们可以从另一位当事人的记叙中,窥视这些官员的内心。当时的复社名流,无锡监生顾杲就在北京,他在《一席记闻》中,记录了四个无锡籍官员的表现。
三月二十日,翰林学士赵玉森赶到了礼部主事王孙蕙的寓所,涕泗交零地说:
“予受知崇祯固深,然国破家亡,实其自作之孽。予将捐性命以殉之,理既不然,将逃富贵以酬之,情亦不堪,奈何?”
孙蕙曰:“方今开国之初,吾辈当争先着。”玉森曰:“甚合吾意。”遂同诣贼报名。
显然,从赵玉森和王孙蕙的对话来看,崇祯亡国,是他自己作孽,咎由自取。为这样的皇帝以死殉国,这是不讲理。为这样的皇帝放弃荣华富贵去反抗,这是不讲情。
这些话可能是这些人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借口。但从崇祯君臣互相指责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信任和眷顾已经是荡然无存。所以此时最佳的选择,当然不是死,也不是逃,而是投降继续做官。
于是,赵玉森和王孙蕙一块赶去报名,在路上遇见了另一位无锡人,礼部主事张琦:
遇张琦拱手而不言,琦曰:“无弃故人,老夫尚可扬尘舞蹈。”
张琦估计年龄也不小了,意思是别丢下老乡呀,我身子骨还行,还能跳舞呢。
于是三个人继续往前走,忽然又看见第四个人,兵部职方司主事秦汧:
急呼与语。汧曰:“吾决计已久,虑无同志,得诸公共事,宦途不患无帮手,况赵姑夫尤休戚相关者乎。”握手大笑,扬扬而前。
赵玉森是秦汧的姑父,他看见姑父和另外两位同乡也一起去谋富贵,心里太高兴了,愧疚感和疑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别急,这四个人的故事还没完。
“既至,孙蕙独有所奏,三人皆愕然。”
没想到王孙蕙棋高一招,预先备好拍马屁的表文,还秘而不宣。赵、秦二人不免心有恼恨。
多亏张琦劝说:“勿以小嫌而伤同气。”
“由是赵、秦皆不言。”
王孙蕙的那封奏表,可是花了一番功夫的,里面有一句非常漂亮的马屁话:燕北既归,宜拱河山而受箓;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李自成看了,非常满意。
你看看,投降也要鹤立鸡群,才能被新领导赏识呀。
在来投降的人中,这四个人算是普通官员,李自成也不意外,但最让李自成感到出乎意料的人是,崇祯的内阁首辅大臣魏藻德。《平寇志》里记载了魏藻德晋见李自成时的情形:
首呼魏藻德,叩首膝行前。自成起旁揖之,诘曰:“若受特恩,为何不死?”
藻德哭曰:“方求效用,那可死?”
自成、金星皆笑。藻德叩首求试,自成挥起之。
这个魏藻德,之前满口的忠义仁孝,死活不同意崇祯向南跑。可是这次见了李自成,又是这幅嘴脸。李自成都好奇,问他:“崇祯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不去殉国呢?”魏藻德回答的也很直接:“希望为您效命,怎么舍得死呢?”李自成的笑,意义太丰富了,有轻蔑,有奚落,也有戏弄。
显然,李自成对这些归降的明朝官员,内心其实是鄙视和不屑的,但是出于实际需要,又需要尽快组织行政班底,那最快的办法,当然就是在前朝官员中选择。
大顺新官:再做不凡人,与旧朝划清界限
那这些被安排了官职的幸运儿,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个时候,搞笑的事情发生了,一大群官员,争先恐后地跑到戏班子里抢购戏服,戏服的价格瞬间飙升,一顶唱戏的帽子就要三四两银子。
奇怪,重新当官,干嘛要抢购戏服呢?
呵呵。原来闯军刚进城的时候,这些官员怕官服暴露身份,引来杀身之祸,就把官服全给销毁了。后来又听说,李自成要派官了,又后悔莫及,所以临时抱佛脚,去戏班子里抢衣服。
无疑,能做新朝的官,这些人心里是非常喜悦的。
《平寇志》记载“新授伪官皆绣衣,红刺谒客,交错于途。”
还有一个叫杨枝起的人,得到任命之后,就眉飞色舞地对家人说:“我明日此时便是非凡人。”他还因此得到一个“不凡人”的外号。
除了着急做大顺朝的官之外,官员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与旧朝划清界限。
三月二十三日,崇祯皇帝和周皇后的尸体被收敛,被放在了东华门某个庵内,李自成允许明朝旧臣去告别遗体。
《烈皇小识》记载“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着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
“哭拜”,表示对死者仍有君臣之分;“拜而不哭”,则是既不愿落得忘恩负义的骂名,又忌惮开罪新统治者、引火烧身;睥睨,就是斜着眼睛看,这当然是清楚地表示要与旧主一刀两断。
明朝的京官有多少人呢?
闯军点名时“百官囚服立午门外,约四千余人。”可见在京的官员应该在四千人之上,而敢承认自己忠于崇祯的只有三十个人,只有六十个人敢承认自己曾经是崇祯的旧臣,其他的人都要与崇祯划清界限。
当然,这也不是说,京城里没有忠臣以身殉国,只是人数极少而已,还有一些官员逃出了北京,但投降归顺的是大多数人。
投降和归顺,当一个良民,闯军就能让他们歌照唱,舞照跳,羊肉火锅继续涮吗?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百姓和这些官员都太天真了。
闯军:本性难改,北京不欢迎你
闯军刚开始进城,确实像一支仁义之师,军纪整肃,让人想起大约三百年前,朱元璋率领农民军进南京城的情形。可惜李自成不是朱元璋,闯军不是红巾军。
为什么朱元璋在南京立住了脚,李自成却在仅仅四十天后,就不得不落荒而逃,差距就在进城后的几个小时见分晓了。在声色犬马,金银珠宝的诱惑性,闯军的纪律性瞬间崩溃,流寇气质,难以克制地爆发了。
首先感觉上当的是城里的老百姓。再来看赵士锦三百年前的现场报道:
日间,百姓尚不知苦。至夜,则以防奸细为名,将马兵拦截街坊出路。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妇女。民始苦之。至夜皆然。
《明季北略》也有相似记载:“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
还有的史料记载,违纪士兵将民女掳至城墙上强奸之后,惧怕被路过的将领发现受责,然后就把妇女扔下城墙。
呵呵。闯军仁义之师的高大形象,只维持了不到一天的时间。白天,北京市民还欢天喜地,天真地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到了晚上,闯军士兵就开始破门而入,抢金银,抢女人了,这时百姓才回过味来,原来白天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呀。
闯军军纪败坏,是从上而下的,而带头的就是闯军的头号大将刘宗敏。
前面提到的赵士锦,不幸没有逃出城,反而被刘宗敏给捉住了,这才让他有机会亲眼目睹刘宗敏的所作所为。
他在《甲申纪事》中记载:三月二十日,予在宗敏宅前,见一**,美而艳——数十女人随之而入——系某国公家媳妇也。”
那归顺的官员后来怎么样了呢?呵呵,他们一个比一个惨。
进城后,闯军的核心人物李岩给李自成献计,其中有一条是追赃,说白了就是搞钱,而谁有钱呢?当然是官员王侯将相了。
这个追赃也不是盲目的,而是有一个最低标准。内阁大臣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掌印官员要七万,科道官员要五万,吏部官员要二万,翰林要一万,部曹要数千,而对皇亲国戚和勋贵,没有上限。
追赃的方式是,不给就打,还是不给,就往死里打。那个首辅魏藻德,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交出了一万三千两。
献计的李岩,强占了崇祯岳父周奎的宅邸,逼迫周奎交钱,周奎一次给了十万两。李岩说,你是国丈,鄙吝不忠,然后大刑伺候,周奎又拿出了十万两。后来用烙铁,烙一次,加一万,最后是全身焦烂,拿出四十万两,先后周奎一共拿出了六十万两,外加无数珍玩古董。
然而,论起严刑拷打追赃,李岩与刘宗敏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赵士锦说:“每日金银酒器紬疋衣服辇载到刘宗敏所,予见其厅内段疋堆积如山。金银两处收贮。大牛车装载衣服,高与屋齐。”
到四月七日,李自成去找刘宗敏议事,亲眼看见三进院落里,有几百人在受刑追赃,有的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到四月初八,仅刘宗敏一个人就从王侯官员身上搜刮威逼出了一千万两银子,其他闯军最后一共追赃出了七千万两白银。
如果按照1两白银约200人民币换算,闯军在北京利用严酷暴力,强行搜刮了相当于140亿人民币,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
其实,看到军纪松弛,李自成还想制止,结果士兵是一片哗然,说:“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让我辈耶?”而大将刘宗敏,也已经失控,更不服气李自成当皇帝,说:“我与他同做响马,何故拜他?”
说到底,李自成没有做好准备,他在闯军里没有绝对权威,根本约束不住手下,他还不配坐拥天下。这就像一个穷屌丝突然中了1亿**,但他没能力拿住,迟早还是要丢的。
果然,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率领大军抵挡山海关,与满清和吴三桂联军决战,结果是一败涂地,狼狈逃回北京。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匆匆在紫禁城武英殿称帝,然后仅仅只当了几个小时的皇帝,当天晚上就仓皇逃出了北京。
然而,闯军在败走的时候,依然是流寇气质不改。
《明季北略》记载:“贼先于宫中列炮放火,各私寓亦放火。零贼飞马杀人,百姓各以床几窒塞巷口,或持梃小巷,突出击之。须臾,九楼城外皆火,贼东西驰,不得出,至暮,胥毙。
酉戌间,逆闯拥大兵出前门,止留残卒数千,在内放火。三十日天明,宫殿及太庙俱被焚毁,止存武英一殿,宫女复逃出无数。大内尚有重大器物,无赖小民于煨烬中取攫无遗。午间,九门亦火,止留大明门及正阳门、东西江米巷一带未烧,盖贼留一面出路也。其未出,悉为百姓所杀,凡二千余人。”
显然,闯军没有“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而是到处放火,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留给别人,典型的流氓土匪心态,京城百姓也毫不客气,围剿闯军残军败将,杀了两千多人。
呜呼,李自成推翻了明王朝,百姓和官员对大明王朝覆灭的冷漠和毫无眷恋,并不代表李自成率领的闯军就是合适的代替者。
最终北京告诉李自成,你不配,北京不欢迎你,你赶快“滚”吧。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李自成“四十天王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四天后,崇祯十七年五月三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进入北京,北京城这才迎来新的主人,这个主人一来,又住了将近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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