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要给城市画报写了些,给你找了两篇:
《城市画报》第249/250期 安妮宝贝 《表演》
在他入睡的时候,她在房间的燥热空调里呼吸困难。于是走进小厨房里烧水。在落地镜里看到自己的身体,和一张洁白面容。这张脸,仿佛会发出微光一样。当然她知道自己在逐渐地变老。女人不是从25岁开始衰老。事实上,从16岁,就开始了。16岁,她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质地。时间的某些微妙时分,在心灵的摩擦之中总是这样敏感,因此,何时何地,心怀淡淡伤感。不由自主,也不明所以。她在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开始变老。
午夜音乐台,播放喧嚣热闹的日文和韩文的流行歌曲。没有优美中文情歌。她喝掉玻璃杯里的热开水,坐在沙发上,一时找不到其他的毯子或被子来覆盖身体。就这样在逐渐感觉寒意的空气里,微微颤栗。沙发上散落他脱下来的黑色西服,长裤,白色衬衣,蓝红条纹丝织领带,黑色小牛皮皮带。她自己携带过来的行李箱子放在墙角,箱盖打开着,露出里面盛装衣物和化妆品的袋子,纤维质地的箱子上有磨损碰撞的污迹,如同她没有找到任何保障的赤裸身体。明天她下午两点在机场登机,回去上海。当然,这两张机票是他提供的。他提供:机票,酒店,高级餐厅,在免税店买的奢侈品礼物。她提供:两天的时间,被充分支配的年轻身体。这交换如何核算。当然,他们彼此的付出还有待时间的进行。
彼时,她在公司的业务饭局上第一次见到他。她所在公司的销售部门,这一年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把生产的原料,推销给这个德国大型跨国公司。他的交际和应付能力,用来对付他们这样的本土公司推销员,当然绰绰有余。事实上,在整个饭局中,他的态度都略显忍耐和敷衍。她不清楚上级怎么能够把他约出来,也许动用了非常复杂的人情关系。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明显是浪费时间。他坐了约四十分钟,完全是礼貌的缘故。然后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从容离席。他收下了他们的名片。但谁都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用处。她一直都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只是感觉到坐在对面的43岁中年男子,不经意间用眼神审视她。对。那是一种审视。仿佛他能看穿她的质地,知道她安静轻淡的躯壳下,隐藏着的拙劣而无力的生活。她尽力在离弃的庸俗的小镇故乡,她在上海谋生的生活,她与人合租的小而僻远的房间,她一次大学恋爱终结之后始终没有得到归宿的感情。她在这直接的眼神中,低下眼眉,轻轻揉搓手指。这实在是卑微的境地。但她却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是她不可能拒绝,也不可能得到的男子。
他在一个星期之后,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说,你的裙子真美。与你相衬。如果把头发散落下来,编一条略潦草的辫子,就更相宜。他记住了她那一天晚上穿着的棉布的布拉吉。她很多衣服都是买了布料在小裁缝店里制作,因为这样价格低廉。而那个安徽来的女裁缝和她情趣相投,都喜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衣裙款式,古典的布料,落伍的设计。她那天穿的连衣裙,有打褶的裙摆,天蓝底色上面淡淡的鸟翼暗影。她27岁,不善言辞,平时做的也多是文案工作,但因为有一张完美无瑕疵的脸,所以有时被用来在饭局上做个摆设也是应该的。他最终没有接受他们公司的推销。欧洲人办事情很是清爽冷淡。但他要让她明白,他对她敞开一条通道。他注意到她,并且很有兴趣。
她是飘浮在这个庞大城市里的一个微小分子。如同其他任何人。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权势,没有优越的学历资格,没有光彩的职业履历,没有宗教信仰,没有信念,没有依傍,没有在身边任何事物中获得过保障和信任,也没有对自己的愉悦。她甚至觉得,对自己也没有爱。因为她不爱自己的生活,不爱自己生活中的内容。她不过是用强盛的青春,聪明的头脑,以及足够强硬的愿望,在上海,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下去。为了活下去的愿望。试图显得略为愉悦略有尊严感地活下去的愿望。只是我们如何来改造这世界?在上下班时间的拥挤地铁里,挤在散发着臭味的人群里,恨不能把自己收缩成一张皮膜,才能获得呼吸的空间。加班之后的深夜地铁里,空荡荡的车厢发出呼啸的风声。惨白灯光下那些打瞌睡昏昏欲睡精疲力尽的人,脸色发青,肉体在衰老腐败中。城市这样的污浊,无情。金属的质地。她回到自己位于杨浦区的简陋租住屋,在窄小浴室的淋浴喷头下,用滚烫热水反复冲洗自己的头发和身体。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女子。如果她的存在没有得到体现的价值,那么她只能继续携带着卑微,无声无息地存活下去。如同黑暗泥土中的昆虫。
一个月之后,他再次来上海开会,并与她约会。她换了另外一条布拉吉,婴儿蓝的细麻布,洗得很柔软,淡淡褪了色,裙边有些脱线。他看到她的浓密漆黑长发在左侧编了一条松松的辫子,辫子中缠着细细的蓝色和红色的棉线,眼睛里露出笑容。他带她去古老建筑改建的法餐厅里吃晚饭。烛光昏暗,墙上有大幅残留的壁画。她不知道怎么吃西餐,一时略有慌乱,但最终决定不动声色地按照自己最自然的方式来。用手攀开香草面包,涂抹上黄油,放进嘴里咀嚼。轻声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与她交谈,话题平易,思绪却深沉真实。大学专业是数学,在欧洲得到硕士的学位,为了得到工作,又读了商科管理硕士学位。娶过德国妻子,有两个混血孩子,换了德国国籍。他获得回中国工作的机会,来回在慕尼黑和北京之间。但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苏黎世。他说。我在那里工作过四年,黄昏的时候骑自行车经过大湖,心里很安宁。很多在欧洲的华人都嫌弃那里冷清,但我觉得恰恰合适。大概我不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干净的事物。
他说,我喜欢安静的,干净的事物。当然。她也是安静的,干净的事物的一个种类。他大概从小是那种学业优秀,热衷体育,并且也洁身自好的优等生。但他不会掩饰自己对女性的兴趣。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资格。他在恋爱中希望获得身体和情感的愉悦,需要一种充沛的平衡的清洁的关系。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审美观的男子。他不觉得一些关系里有禁忌。吃完饭,他询问她是否可以陪伴他去听一场音乐会,是门德尔松和肖邦曲目的一个演出。因为路途不远,他们步行前往。走过有高大粗壮法国梧桐的陈旧街道,灯光下的斑驳树影浮动在脸上,衣服上,仿佛是在一种注定无法成形的未来中穿行。即使在初夏,这个男子也是挺括的衬衣,西服,皮鞋。没有任何污渍,褶皱,破损,畏缩。没有任何敷衍,懒怠,松懈,推托。在剧院里,刚刚坐下,顿感闷热。他脱下西服,黑暗逼仄的观众席中,一股淡淡的男性香水气息缓慢散发出来。是松木和苔藓的味道。若有若无,百转千折,曲径通幽,渗入心扉。而脱衣之前,这气味从未有任何泄露。她心底掠过一声叹息。眼睛看着缓缓拉开的丝绒幕布,心里却分崩离析。
音乐很好。优美,震动。是与地铁,窄小浴室,发青的面容,没有任何关联的存在。身边的人群,看起来也是这样衣着光鲜,彬彬有礼,仿佛他们平时与她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些人的存在。更没有他的存在。散场后,她去洗手间。在镜子面前补上一些唇膏,扑了淡淡一层粉。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华丽的枝形水晶灯如同梦魇。他已经穿上了西服,站在墙角边,静静等待着她,看着她。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此刻显得更为美好。应该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焕发,过。
他带着她回去西餐厅的停车场取车。在夜色和树阴中,他的手已经搭上来,轻轻拢住她少女般的肩膀。他的手指,修长,清凉,散发着清洁的气味。这手指轻而细腻地移动,抚摸她脸颊下面的肌肤,又延伸到耳垂,耳廓,然后轻轻触碰她的上嘴唇,她的上嘴唇正中有一颗小小的凸起,平时看起来是细微的存在,但他显然感知到它的意义。他抚摸着这凸起,彼此的皮肤蠕动着,她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呼吸。他身上散发出野兽般的气息。灼热。有力。仿佛正透过她单薄的衣裙,逡巡于她的肉体周围。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面一个开关被拧开。某种源泉正突破缝隙,流淌在她湖水般的身体之中。他传递过来的性感,如此敏感相投。仿佛他们的肌肤天生契合。这实在是危险的事情。
他们上了车。他的声音变得低哑,他说,我住在浦东君悦,那里有一个可以远眺灯火的酒吧,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喝一杯酒。明天就要回去北京,下次不知道何时再见。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她当然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她可以给他。但她不愿意轻率地交付给他。有些存在,如果要交付给一个注定会落空和破碎的未来,那么这存在不能使她感觉富足,只是更贫乏和无助。她被他深深吸引,只是她知道这感情的命运是什么。她坚定地告诉他,她要回家去。她也不想让他送她回家,因为她所在的廉价偏僻路段,难以启齿。他没有勉强。在她指定的一个街口,放她下车。他恢复一贯得体的神情和微笑,仿佛刚才欲望激盛的邀请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试探。他说,我会再跟你联系。你好好照顾自己。然后他的高级德国跑车引擎呼啸,飞驰而去。
结果是,整整有两个月,他没有给她任何消息。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仿佛把她彻底遗忘。仿佛是一种惩罚。她在对他的思念和渴望中,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支撑的力气。夏天临近结束。她主动发了一条短信给他,你好吗。最近一直都很忙吗。她发完这短信,在羞愧和一种对结果的无望中,几乎想关机了事。但出乎意料,他的短信回得极快速。他说,我很好。想念你。回去德国很长时间,刚到北京。她看着这短信,内心释然,似乎帮自己找到理由。是,他一定工作繁忙。他去了国外。他依旧想念她。但在德国也可以发短信。为什么他可以做到两个月完全把她置身事外。来来回回的念头,使她混乱不宁。更合适的理由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控制她。他等待她向他服从。给予他所需要的一切。而他如此自信,似乎认定她终究将会服从。
六个月后。他再次来到上海。依旧是一次重要会议。但开完会后,他邀请她跟他同去杭州,一天来回。他没有提出在那里过夜。一面冬天中的大湖,在雪光中荒凉安宁。她站在岸边,点了一根烟。她知道他在旁边默默看着她,她不用企图掩饰自己的脆弱。一只白色苍鹭,长喙衔着一条银白的的鱼,从水草深处飞起,划出一道银白色弧线,飞向亭台的另一边。蓝色的光线充溢天地,明亮,寒冷。她突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与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了完美的终结。她与他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在回程的车上,他放了音乐。车厢里暖气充足。山地风景在高速公路两旁飞速掠过。在别处的感觉很好,因为她暂时得以忘记自己的位置,自己存在的世界,自己的阶级,自己无力并且灰淡的人生。她觉得疲累,歪着头就在座位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看到车子已经进入了上海市区,车子在收费站排队等候,灯火明灭。她的身上盖有薄羊毛毯。他关了音乐。默默看着她阴影中苏醒过来的恍惚面容,然后俯身过去亲吻了她。
她在他的脖子上吻到熟悉的香水气味。是在音乐会的黑暗中使她分崩离析的气味。她依旧有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在明天上午回去北京。如果对他服从,他会给予她更多的东西。他在谈话中,几乎是明显地暗示过她。虽然没有明说利益的内容,但她知道,如果他们的关系由他支配,他可以为她做出许多:帮助她去欧洲进修读书,或者帮助她调换工作,或者给她另租一套房子。也可以每个月给她钱,让她什么都不做。他是否可以,这是他的问题。而他是否愿意把这可以变成实践,则是她的问题。她,必须,要,首先,向他做出,服从。彼此敏感相投的性情,即使沉默无言,也完全可以感知到对方的意志和需索所在。只是这依旧是悬殊的途径。他们感情的目标和属性,完全不同。她看着他身上那件那昂贵的毛呢大衣,色调内敛,毛绒上面好像撒了一层零星的白霜。她内心酸楚地思忖,自己只不过是想保留一些些尊严,可以郑重地,公正地,自由地,去恋慕他。虽然他们阶级不同,分属的世界不同,彼此能量完全不能势均力敌。但是为什么,她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
也许这注定是一次一败涂地并且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战争。如果她做出服从,她真实而卑微的爱情,将使她堕入黑暗深渊。肉体上的沉堕,带来精神上的依赖。但事实上没有任何未来存在。比他小16岁的自己,单身的自己,一无所有的自己。照照镜子,就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一颗被摆布的棋子。而如果她没有做出服从,也许她拒绝了某种危险的可能性,但这段感情,依旧是她的劫难。她对他的思念,渴望,向往,与日俱增,闪闪发光。
第二次拒绝,换来的惩罚是,他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依旧杳无音讯。她固执地抵挡了很长时间。也不与他有任何联系。她的自尊和卑微剧烈交战,无地自容。如常地挤公车上班,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间里对牢电脑十个小时,吃盒饭,有时加班到凌晨独自打车回家。她意识到自己在苟且却坚硬地生活下去。日子一天一天流逝。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任何机会。她在双休日也全无交际,长时间放着昆曲的CD,有时就在寂静中入睡。醒来时,在黑暗的房间里,听到清冷丝弦。一阵一阵,从无意识的昏睡中,断续而惊悸地醒来,心有刺痛,仿佛被一条丝线勒紧。有时凌晨再也无法入睡,在单人床上坐起来,对着狭小拥挤的卧室,默默抽烟,直到天色破晓。她最终可以确定两件事情,一,她的身体和精神,经由他带来的那些记忆,开始向往和憧憬他。二,他没有爱她。也不会爱上她。
在他失去音讯的六个月后,她有了一次约会。是在网上征婚网站认识的陌生男子,看过照片,MSN聊天过一段时间。他也是漂流在上海,做软件开发,在张江工作,职业和收入尚可,有结婚的意愿。他们约在太平洋百货的二楼咖啡店。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矮小。头发有些油腻,衣服上散发酸涩的气味。坐下来点了东西吃,经常掉落食物,一会就把桌面和餐巾搞得污迹斑斑。但是,他还是有着朴实和憨厚的笑容,像个埋头于工作而与现实脱了节的大孩子。他的心灵也没有成长。谈不出任何敏感的细微的话题。贫乏的寒暄。也许他对她比较满意。他说,他目前攒的钱足够付掉一套100平米左右房子的首付。以后两个人同心协力,慢慢付清房子的贷款,还可以再买个车。他说,其实他觉得最皮实的车是捷达。样子是普通了一点,但的确方便,耐用……
秃瓣杜英的特征是什么?
这种树,树干端直,四季常挂几片红叶。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小段对白。那时,他们是在杭州的植物园里,站在石堤上,看着眼前一棵大树。其实,它不过也就是一棵形貌普通的树,树干,枝叶,没有分别。但的确总是有几片红叶,突兀,细微,存在于大簇绿叶之中。仿佛是它灵魂深处执著的不甘愿的无法释然的孤立的无助的势不可挡的也是强硬的牢固的唯一的一脉精神。如果没有这几片红叶,那么它就不是它。不是这个概念中的它。它就与其他一切没有任何分别。
她渐渐失去对聆听的意识。空气中浮出的,都是他的香水气味,若有若无,百转千折,曲径通幽,沁入心扉。在黑暗逼仄中,在分崩离析中。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上嘴唇中的凸起,熟练而温柔的手势,他的亲吻,充满柔情而粗暴有力,清凉皮肤和湿润粘膜彼此蠕动的感觉……她的身体,其实早就被他启动。她的内心也做好了准备,接受他以更多野蛮的力量袭击和破坏她。这是她对他的接纳。女人的肉身,只有在被占据的时候,发出的那种空空的回声,才是存在感。而平时,不管它美丽与否,年轻与否,它不过就是一具躯体。他们即使无时不刻在运动,也是停顿的。就如同独自去旅行,渐行渐远,走到内心里面,那其实是一种封闭,缺少对照和启示。只有当另一个人侵入这具肉体,它在回声中复活。疼痛,力量,温柔,需索,间断而连续,交替而有序,分明而果决。秘密和羞耻,在黑暗的走廊尽头,如同华丽枝形水晶吊灯。摇晃,闪烁,璀璨。你闻到来自身体深处的血液的味道。咸涩,酸楚,隐匿而强烈的气味。这的确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存在。
她拿起手机,在凌晨一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她写,你在哪里。然后她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等待。一直到凌晨五点,他都没有回短信。她睡着了。刚好是周六,她可以睡到中午十二点,而事实上,在十二点,她是被手机的声音吵醒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的号码。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回来,声音很平静。他说,你好吗。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她也感受到了他声调中的感情。他们这样敏感相投。只要碰触在一起,就会发出电流嘶嘶的声音。他也是知道的吧。他什么都知道。但他有自己的取舍。
他说,他此刻在德国。大概两周之后回北京。已经在欧洲待了三个月,为工作,也为家庭。和妻子之间有一些问题存在,需要解决。他坦白说起自己的私生活,说在北京有一个半固定的女朋友,有时候在他的别墅里居住,从他抵达北京开始,已有三四年的交往。女朋友现在也到了30岁,从英国读书回来,漂亮优秀,在一个昂贵奢侈品品牌担任要职,为了他,一直没能够结婚。当然,他不可能轻易离婚。他断续说了很多,情绪消沉,却又坦然。这对话,真实深刻,如同在一对相交数十年的老友之间发生。她一直听着。然后他说,你的辫子有没有比我们去杭州的时候更长一些。我经常会想象某个晚上,解开它,看着你微微蜷曲的浓密长发铺散在枕头上的样子。我在欧洲给你买了布料。你要做布拉吉穿。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够把布裙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他又说,等我回到北京,工作会很忙碌,没有时间来上海。你能过来吗。我给你买好机票。
她迟疑了数十秒。她知道。她只是希望,能够保全一些些自由,一些些尊严。可以把自己的情感交付给她,而不是被他掠夺。但是。她知道面对的现实本质严酷。要么还能得到一个时刻。要么,就什么都没有。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时间。再没有任何机会。这就是这个战争的本质,她,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她说,好。我去。
在飞机上,她觉得疲惫。两个小时飞行,昏昏欲睡。眼前浮现出暗蓝天空中,一行一行发出亮光的纸灯。那时,他们在杭州湖边,吃完晚饭,在出发回上海之前,有一段时间用来散步。有人在湖边放孔明灯。用竹篾和白纸糊起来的圆柱形大灯,托住灯底,点燃浸泡了酒精的脱脂棉,燃烧使空气温度升高,浮力托起灯体。发出光亮的纸灯,缓缓上升。松开扶持的手,燃烧着火焰的灯,以一种有序的力量,穿越树梢,飘向湖中高空。在极为高远的空中,排满一行一行的纸灯,缓慢而安静地飞行。它们是被放置了愿望而开始出发的,这些美丽的虚幻的光明的流离的纸灯。火焰有燃尽的时刻。余焰燃烧了纸灯,白纸烧成黑色,坠落在湖面上,仿佛破碎的灯笼。湖面上漂满依旧成型的黑色尘埃,在波浪起伏中涌动。他就在她的身边。气息和热量,触手可及,却不可占有。她的心底,对自己许下一个愿望。仿佛经过一片森林,看到一棵花树。无论如何,也要在繁盛花枝下做一次祈祷。因为,因为,因为无常和贪恋不甘,总是惺惺相惜。守候在数量有限度的柴堆旁边,观望火焰。你知道余烬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长。你知道孤影摇动。你知道时间在流动能量。幻觉注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损。
当你若有所思的时候,你像一个孩子。你就像我的小女儿。他说。
但真相显然并不是如此。当他冷静地摆布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知道她只是作为容器存在。
那一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看见自己伫立在一个高高悬空的窗台上,即将开始一段表演。是一场高难度的舞蹈,还是一段柔术般的技艺?虽然心有畏惧,但她打算开始。屏住呼吸,一跃而下,手足搭住窗台边缘,全神贯注,心怀畏惧,然后倒挂下头,呼出深长的呼吸。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需要高度的柔软,和谐,专注。底下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一个观众的面容,昏暗中却是人影憧憧。那么她是在为一处黑暗还是为面目不清的陌生人表演?但是她已经尽力。她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但却悚然间发现,自己的头发处有一个纰漏,那里居然别着一只廉价的塑料发夹!扁长形的,暗红色的,是她在屈臣氏超市买的塑料制品,晚上卸妆的时候,用来把刘海别在头顶,这样可以露出全部的前额清洗。每一个夜晚,她别上这个红色塑料发夹,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卸去脂粉的面容,年轻,苍白,微微发青。她的生命在这样的时刻,呈现出无比真实的质地。无处躲藏。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她居然还顶着它。她的表演。最终呈现的,或她自己曾经试图实现的,是一次竭力的完美的超脱自我的技艺,还是一次因为头顶这枚引人注目的塑料发夹,而导致的终结性的落空?幸好。天亮的时候,梦也就结束了。
1
陈栩安觉得,大概是自己和广州这地八字不合。所以才会在从青城来这的第一天便感冒,第二天又遇上堵车。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外加感冒而引起的晕车,要不是还有“我爱工作,工作爱我”这股信念,陈栩安只觉得自己随时会晕倒在这出租车里。
说起来,她上个月才刚搞定一个合作,如今再有出差谈工作的活也轮不到她身上来。只是她那位恨嫁女同事一直缠着她没完,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安安,我去星河馆算了命,后天就是最好的日子。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没时间去相亲,我要没时间去相亲,我就嫁不出去,我要嫁不出去,我……”
陈栩安哪禁得住这般阵势,待同事许了她一顿大餐后,她前往boss办公室主动请缨,直接把boss感动得热泪盈眶,感叹公司就是需要她这种爱干活的。
时间约在中午十二点,所幸没有迟到。到邵氏集团时,已有秘书**在那侯着,见她来了便热情迎了上来——
“陈**,欢迎您到来。”
只是当秘书见到陈栩安时,明显愣了一下,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还是陈栩安微笑道:“你好,请问可以带我去办公室了吗?”
秘书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可以,陈**,我……”
陈栩安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便继续往前走去。这么多年,这种情况她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不习惯也习惯了。不过是年少时摔伤脸上留了一道疤,这些年淡化了不少,只是离得近还是看得出来。短短的一条,如同烙印般,一直留在脸侧。
有了刚才的尴尬,秘书一路上也更加客气。直至带到一扇大门前,秘书**堆了满脸的笑容:“您好,邵总就在里面。”
陈栩安点了点头,便推门走了进去。早在出发前她便做好了准备,都说这邵氏虽是家族企业,现任老板也年轻,但却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因此她一进门,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战,连带着声音也坚定了几分:“你好,邵……”
她话还没说完,座位上那人便已抬起了头。四目相对,两人明显都愣了愣。
陈栩安从未想过,这么多年过去后,她还会再见到贺泓江。此时的贺泓江一身冬装,蓝白的毛衣平添了几分青春,仿佛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走了神,连贺泓江怎么走过来的也没察觉到,所以当那句“你……好久不见”突然响起来时,她才会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故人相见,最怕的就是这种尴尬气氛。陈栩安深呼吸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我是来找邵总的。”
她话音刚落,身后却又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有人找我?”
陈栩安转过头,刚想迎上去打招呼。那人却直接走向了桌子旁,拿起一盒蛋糕便吃了起来:“泓江,你们店的味道就是好,难为你大冷天跑一趟。怎么样,我这办公室舒服不?”
贺泓江咳了一声,他才抬起头笑了下:“不好意思,没吃早餐。你就是旗远的陈总监吧?”
不待陈栩安开口,对方却又发话了:“刚才听见你们聊天,怎么,你们认识?”一边说着,还一边打量在她和贺泓江。
怎么这老板还喜欢问这种事?
陈栩安眼皮跳了一下,连忙答道:“不认识。”
“认识。”偏偏贺泓江也答了一句。
对方明显也察觉到了什么,笑了笑:“我来介绍下吧,陈总监,这是我朋友,贺泓江。”
2
贺泓江。
时隔多年再见到他,饶是自己再镇定,可这个名字却仍有着一种魔力,如同一支利箭,直接穿入她的记忆。贺泓江是谁?是她从小到大的邻居,从小到大的同学,也是,她从小到大喜欢着的人。
都说物是人非,可到了如今,他们之间,是“物非,人也非”。
陈栩安到底没忘记自己来邵氏的目的,笑着应付了下,便把准备好的材料和档案递了过去,分析起了这次合作。
事情却没想象中那么顺,她才刚讲了一小段,邵总便打断了她:“陈总监,饿了么?”
“啊?”陈栩安愣了下,却很快反应了过来,“邵总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边吃饭边聊,我有很多问题也要好好请教邵总。”
“刚才吃蛋糕也没吃饱,正好,先吃饭再说。”邵总偏过了头,“泓江,你也去吧。”
地方订在一家中式餐厅,邵总笑道:“陈总监和我这朋友都是北方的,口味应该差不多,今天这菜也是他点的,陈总监试试?”
贺泓江点的菜,自然是差不了,以前初高中时,她便常去他家吃饭,她的喜好他早已一清二楚。只是她今日却没太大兴致,和贺泓江一同吃饭本就尴尬,更何况,她是来谈工作的。
可陈栩安没想到,只要她一开口,这位邵总便推说:“吃完再谈,吃完再谈。”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陈栩安还没来得及开口,邵总便直接走了出去。陈栩安跟上去时,连人影都不见了。贺泓江咳了声,解释道:“大概,他有什么急事吧。”
“他是老板,自然事多。”今天这样子,怕是也不好再谈了,陈栩安看了一眼贺泓江,淡淡说道:“那我也先回酒店了。”
她才走了一步,贺泓江却叫住了她:“小……这里难打到车,我送你吧。”
“不用,我搭地铁回去也一样的。”陈栩安不想多聊,直接转过了身去。贺泓江却仍在后面跟着,声音也低了一分,沉沉地落入了她的耳中:“小安,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陈栩安走动的脚步停了一下,却没转回头去,他只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复:“贺泓江,你想的太多了。”说罢,便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大半天下来,明明什么也没办成,陈栩安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地疲惫,翻了会文档,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不太安稳,总是会梦到多年前贺泓江从操场上奔向她的模样,梦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时满脸的血迹,也梦到白天在餐厅外贺泓江那一声低沉的“小安”。
说到底,她有什么资格怪他呢?
陈栩安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贺泓江,正好五岁。那一年,贺家搬到了她家隔壁。她父母平日里工作忙,也总是留她一个人在家,她闲得无事,门外有什么热闹都想看一眼。
那时候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才刚往院子外探出一个头,一个皮球就那样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就那样砸在她的头上。
小小的她反射弧有点长,过了一会才疼得大哭起来。贺泓江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应对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才拿出了一个甜甜圈:“别哭了,这个给你。”
陈栩安一边抽泣,一边接了过来。贺泓江大她一岁,已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刚才对不起,我叫贺泓江,你叫什么名字?”
陈栩安啃着甜甜圈,想了半天,却答非所问:“我还想要一个。”
她还记得贺泓江听到这句话时的那个笑容,他一把拉过了她的手,眼睛明亮:“跟我来。”
3
后来陈栩安才知道,贺家就是做糕点甜品的。
她尚年幼,没什么玩伴,又贪嘴,难得贺家没有女儿,贺家妈妈也喜欢她,她每日无事便都往贺家跑。
一来二去,连带着两家也亲密了起来。甚至陈父陈母上班时,都干脆将陈栩安托在了贺家。从小到大的那些年,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就连贺母也取笑道:“小安,你要不给我家做媳妇算了?”
大概那时候的他们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两人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往事纷沓而至,大概是晚上没睡好,她本来就带着感冒,这一觉醒来,倒又加重了些,头也昏昏沉沉的。手机上已有一封未读邮件,是邵总的秘书发来的,先是为昨天的离开解释了下,又说了些套话,把见面定在了今天下午。
她这样子,怕是精力有些不足。问了前台附近哪有药店后,陈栩安便走了出去。无论如何,下午谈合作时也得打起精神来,签了合同,也好早点回去。
只是贺泓江会出现在药店,是她没有料到的。
是在药店门口遇上的,她刚买完感冒冲剂,正准备回酒店,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好巧。”
一回头,她便看见了贺泓江。此时他站在自己身后,浓密的眉下,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脸庞。
“不巧。”陈栩安迅速转回了头,她尚未早餐,身体也不舒服,迈开脚步便往回走去。
贺泓江却快步走到了她前面,看了看她手中的药,眉头也微微皱起:“你生病了?”
“不过就是些小病,死不了。”陈栩安扫了他一眼,顿了顿,“我还有事,麻烦让一让。”
对方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也没反应,陈栩安也不想多说什么,侧过身便又继续走去。
下一秒,一只手却直接伸了过来。陈栩安没有反应过来,便已被贺泓江拽在了手里。他靠近了来:“小安,咱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样?”陈栩安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觉得,咱们应该怎样?”说完,她便甩开了他,正准备往前走去,可不知怎的,眼前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是在医院醒来的,手上还挂着吊瓶。病房里没什么人,她正想着这怎么回事时,一位护士**便已经走了过来:“醒了?正好,换另一瓶药水。”
“我……”陈栩安正想问些什么,护士已经开了口:“下次再这种情况,就别带你女朋友去买什么感冒药了,发烧了不来医院,这不折磨自己身体吗?等下药水没了再叫我测体温。”
听到这话,陈栩安一抬头,便看到了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贺泓江,手上还提着东西。他不好意思地对护士笑了笑,便走近了来。
陈栩安明显有些疑惑,贺泓江一边从袋子拿出东西,一边解释着:“你发烧晕倒了,我想你应该还没吃东西,从我店里带了些回来,你试试。”
是一碗小米粥和甜甜圈,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还没吃,陈栩安的确也有些饿了。陈栩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甜甜圈:“谢谢。”
自从那一年搬家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再吃到甜甜圈,大小不同,味道却让她备感熟悉。
有时候,味道是比记忆更敏感的东西,一咬下去,陈栩安便感觉有无数个画面瞬间在脑海里浮现。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吃着,贺泓江也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站在,也没说话。
这样安静了半天,贺泓江却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小心翼翼:“这是……那次的?”
陈栩安迎上对方的目光,愣了愣,才发觉对方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准确说,是自己左脸侧的那道疤痕。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陈栩安吃着甜甜圈,也没有回复,散落而下的刘海遮在了她的眼前,让人看不清表情。
4
贺泓江如今问这个问题,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明知故问装失忆?或同情?还是愧疚?所以才带她来医院,送她早餐?
陈栩安实在想不明白。
算起来,这道疤痕,也是她那场荒唐青春的见证。
在那么多年的邻居生活里,两人一同长大,一同玩耍,一同上学。彼此生活中的那么多第一次,都互相参与,互相见证——第一次偷吃东西,第一次爬树,第一次学自行车,太多太多。
大概在一起太久了,久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在那十几年的陪伴里,自己是何时喜欢上贺泓江的。
到了高中时,她高二,贺泓江却已经高三,就连周末也在补课。她每周回去,都会从贺家带着一堆吃的东西送给他。高中几年,虽然教学楼不在一栋,她却是经常去找贺泓江的,他们班的人也认识她。往往她去时都会大笑:“贺泓江,你那小妹妹又来了。”
贺泓江不管多忙,都会陪她一起吃着那些东西。核桃,牛奶,卤味小鸡蛋,特质炸鱼干,甜甜圈……彼时的他已经长成了一副大人模样,稀疏的胡渣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大概是她看着贺泓江的样子太呆了,他还打趣她:“怎么?我这么好看?”
“是呀,谁叫你这么好看,我都喜欢。”陈栩安靠近了去,问他,“你说,要是你毕业了走得很远很远,谁来陪我一起吃东西啊?”
贺泓江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那你就好好学习,来追我。”
这话倒有几分歧义,连陈栩安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甩下一句话便跑远了去。
“我才不追你呢。”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太过任性,也太过自信。从小的青梅竹马,从小的相互照顾,从小的喜欢,她以为,无论如何,贺泓江对自己也是一样的。
直到,那个叫许诺的女生出现。
贺泓江成绩不错,也算是高三的知名人物。可那日她去他们班,却看见另一个女生正在和贺泓江说说笑笑,他们班的人笑道:“小妹妹,你哥要给你找嫂子咯。”
后来她打听到,那个女生叫许诺,是贺泓江班新转来的。
她不知道许诺是怎么就硬缠上贺泓江的,她只知道,自那以后,她几乎次次都能遇见她在找贺泓江。
那时候她还沉不住气,直接找上了门去质问:“你为什么老是去找贺泓江?”
对方却笑了:“我为什么不能找他?”
“他是要好好学习的,”陈栩安故作凶恶,“你别想打扰他。”
“怎么?”许诺扫了她一眼,“贺泓江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什么打不打扰。小妹妹,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吧。”
陈栩安一向不是吵架的好手,就连几句简单的质问,也被人家逼退了回来。
怎么会呢?自己常常找贺泓江,她是知道的,那个许诺是新来的和贺泓江都不太熟,贺泓江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呢?更何况,自己每次去找贺泓江,贺泓江对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一起吃东西,一起聊天。有时候自己也会跑过去问他问题,他就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写着解题步骤。
可时间越久,陈栩安还是察觉出一些不一样来。比如自己去找贺泓江时,总是要等到许诺从贺泓江座位离开。以前明明是属于她和贺泓江吃零食聊天的时间,不知何时变得只有以前的一半。以前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却莫名其妙加进来了一个许诺。
她是当着贺泓江的面说过一次许诺的,可人家底气十足:贺泓江学习好,他们在讨论题目。可学习好的人明明那么多,怎么不见她去讨论呢?
陈栩安那时候,对许诺可谓是可怕又恨。她知道,自己没这位学姐漂亮,没她聪明,甚至还不能像她一样和贺泓江同时毕业,考上同一个大学。
5
所幸,不管怎么样,贺泓江对她,总算没有太冷淡。
校运会时全校放假,陈栩安知道,高三也是有半天假期的,于是带了一堆贺家妈妈托的零食,跑去送给贺泓江。
他班里仅剩几个男生,见到她笑嘻嘻地说道:“小妹妹又来了?可贺泓江和你嫂子约会去咯。”
约会?什么约会?贺泓江明明不喜欢她的,怎么就约会了呢?陈栩安记得,自己那时候是直接冲出去的。他们说,贺泓江去了学校的假山那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那一幕。她到那时,贺泓江正往许诺手中塞着一张卡片,也许是她跑来的动静太大,两人吓了一跳,贺泓江的手一松,那张卡片也直接掉落在地。
仿佛不受自己控制,陈栩安的手伸出去便拾了起来,卡片上面印着的几个字实在显眼:我喜欢你。陈栩安盯着那几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贺泓江,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大概是她问得突然,贺泓江看着她,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他不回答,陈栩安便接着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
“小安,我……”贺泓江显然有些吃惊,可他还没说完,许诺却开了口——
“泓江明明不想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干什么自作多情。”
她这话一落音,三人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待反应过来时,贺泓江似乎想说什么:“许诺……”
陈栩安却听不下去了,把那张卡片扔在地上便转身跑去。她跑得急,连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都不知道。后面两人在说什么,顾不上了,眼前模糊,顾不上了,所以没看清路,没看到台阶,一脚便绊倒了下去。
等到贺泓江跑过去时,只看见陈栩安满脸的血迹。
很久以后,陈栩安仍忘不了受伤的那段时间。那大概,是她之前十几年的生活里,从未经历过的。她在医院里待了将近半个月,每日脸上都敷着药裹着纱布,那样的日子实在难熬,只是贺泓江却从未出现。
那时候她每日都好好吃饭,好好养伤,就想着马上出去。出院后,陈父陈母坚持要她在家休养,她也只想着早点回到学校。自己在家的话,要等到周末贺泓江回家才能见到他呢。
可她明显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往日里明明友善的同学,此刻却都笑话她脸上的那道疤痕,就连她跑去见贺泓江,也找不到人。
她刚出院时是照过镜子的,那道短短的疤痕,她还以为,没什么关系的。原来自己,真的就这么可怕吗?
陈栩安到底不死心,她想,贺泓江不过是高三了,课多事多,才没有时间见自己而已。那自己多找找他,不就可以了吗?
她那个时候走在学校里,都会惹来一堆异样的目光,可她不在乎。她想着,这次自己没啥吃的,还是去小卖铺买点零食带给贺泓江。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贺泓江一起吃东西,没有和他一起聊天了。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小卖铺见到贺泓江,以及许诺。此时许诺正站在贺泓江身边有说有笑,两人还在一起挑选零食。
大概陈栩安太引人注目,已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可她却望着不远处的那两人,愣在原地什么反应也做不出。那天贺泓江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行动,早就说明了一切。原来,许诺说的,是真的,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最后还是贺泓江听到了什么,回头往陈栩安这边望来时,陈栩安才慌乱地侧过了头,也不再停留,连忙跑远了去。
她不是傻子,之前她还能骗骗自己,可到现在,她实在骗不下去了。贺泓江本就不喜欢她,不过是自己把这兄妹之情,硬生生地当成了喜欢。更何况,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人家根本不想见自己。所以才会躲着自己,才会和许诺一起有说有笑。
同学的嘲笑,许诺的敌意,贺泓江的躲避,都如同洪水一般全都扑了过来。她想,也许,从头到尾,自己就是一个笑话,一直活在自己自以为是的梦境里。实际上,有谁会喜欢一个丑八怪呢?
到现在,梦已经碎了。
自那以后,陈栩安突然答应了在家继续休养,再之后,陈家搬家,陈栩安转学。
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从头开始的全新生活,她和贺泓江,隔着千山万水,再无联系。
6
如今再遇贺泓江,陈栩安实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若能重来,恐怕当初她也不会这么冲动。
她吃完了东西,看了下手机才发现,已近下午两点。想起等下和邵氏还有合作,陈栩安连忙叫来了护士。贺泓江又出去买东西了,她也顾不上告诉他,便直接赶了过去。
只是她到底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倒霉。先是上午发烧入了医院,下午好不容易约上了邵总,结果才聊不到十分钟,这位邵总就又借故离开了。秘书又是推说明天。
可偏偏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到了,等了大半天,也没等来邵总。都说这邵总难应付,可她连人影都见不到,想应付也应付不了啊。难不成对方是考验她的诚意?公司总共就给了她八天时间,现在已过了好几天,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
贺泓江找来的时候,她正守在邵氏的门前。他看着她这样子,笑了一声:“你这是打算守株待兔?可我前天守着医院,可也没等到你啊。”
陈栩安有些不好意思,站了起来:“上次医院,麻烦你了。”
“陈栩安,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这么爱干活,这么些年不见,你倒变了不少。”贺泓江侧着头,似在打量着她,“可邵宇凡这人对工作最不上心,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
贺泓江的这番话,她却实在听不出来意。贺泓江见状,眯了眯眼:“若我能帮你呢?你忘了?以我和他的关系,让你们见一面,也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
“那……”陈栩安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求人办事,还是求贺泓江,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会以为,我是白帮你的吧?”贺泓江对她这支支吾吾的回应却毫不在意,靠近了过来。这样的距离,陈栩安却不由得有些莫名的紧张,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对方看着她这幅模样,倒被逗笑了。他挑了挑眉:“我店里有个人请假了,正好缺人,你来帮忙吧。”
这个条件倒算不上难,不过是抽出一两天的时间,到时候就能见了邵总签了合同,一切完成。这么一想,的确不亏。
她是知道的,贺泓江开了家糕品店,糕点甜品早餐样样都有,她去帮忙也不过是搞搞卫生卖下东西。可直到到了那儿,贺泓江把一套白袍塞给她时,她才意识到,这是要她做糕点啊。
陈栩安从小在厨艺这一块就不擅长,偏偏贺泓江容不得她拒绝:“有我在,你怕什么?”
只是明明在贺泓江手里柔软的面团,到了她手里,总是捏不成形,好好的一个甜甜圈,愣是捏成了油条状。她没想到贺泓江的手会突然覆过来,直接控制着她的手。
他的这般动作来得突然,陈栩安反应过来想抽回来时,他却抓紧了她的手,一边往面团上轻轻揉去,一边说道:“怎么?活还没干好就想休息了?”
“贺泓江,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贺泓江这样接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方明显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害羞不成?”
贺泓江这样说,她也不再反抗。因着面粉的缘故,两人的手也沾了颜色,暖暖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来,面团也一点点软化被搓揉成形。
可陈栩安只觉得,这怎么,有点奇怪呢?
(小说名:《巨蟹座》,作者:不说话的半夏。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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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蓝小汐——
★畅销书作家,被誉为“纯爱小说人气女皇”;
★代表作《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蓝天》感动无数读者;
★担纲《未婚妻》编剧,湖南卫视持续热播,创造同时段收视冠军。
蓝小汐:巨蟹座。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蓝天》、《婚里婚外》、《坚持爱》、《嫁期》、《实习生》等。其中《成全了自己的碧海蓝天》被誉为80后一代的“爱情圣经”。
2013年10月蓝小汐长篇小说新作《掌上明珠》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http://baikebaiducom/view/1141567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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