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
颓废。胖了。中年妇女的体形。眼角眉梢如龟背一般,浅而疏的皱纹。尤其神情之中的那种庸庸然,简直令他悚然。
她应是犀利的、活泼的、澄净的、阳光和活力四射的。十多年不见,她在他的印象中间好似越来越清晰,只是再没有想到是这样潦倒。
她和女友一起在商场中一格一格店面地逛着。穿的衣服好象不太好,虽然式样倒也还行,质地一眼看去似劣质品。很疲惫的表情,很拖沓的行止。他远远地看着,心里一阵心悸。忽然她的眼光扫了过来,他赶紧转过电梯,落荒而逃了。
实在没有信心和她面对。按道理,应该是她觉得窘迫,是她没有信心见他才对。可是,不知怎么竟然是相反的。她的存在,总是给他温暖的感觉。即便是十四年不见。这样的感觉,始终在心底存在。
偶遇的事情过去了两三天。他慢慢地平息下来。
决定不再见她;即便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只为了她的自尊。他太了解她了。她一直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不论怎样落魄,他信她的根质不会变。若一定要一语道破,此人便是她的仇家了。
晚上回到家,太太把饭菜端上来。一边把他的外套拿过来,一边笑:“咦,十几年了,同学们都没什么音讯。今天居然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了。”
他一怔,“是谁”
太太莞尔:“怎么还这样大的反应是啊,当初你大学上的不好,毕业分配不好,穷乡僻壤无人问;可是今天不同了,你无论如何在同学中也算发达的了,何必计较许多”
他喟叹,“我从未计较他人。倒没想到他们现在想起我来了。以前的聚会好象都没有我啊。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一个叫大头的男生。说是平安保险公司的。他留了联系电话。”
他拿过纸片默默地看着。有一会没有出声。
太太也没作声。
十年相濡以沫,过去餐风露宿、温饱不继的辛苦积淀下来,在他们之间形成了坚实的对外壁垒。今日的他虽然终于发达了,好房好车,但他的沉着与不张扬,和她的尊重与体谅,倒恰到好处。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相互的尊重是第一要素的。
饭后,他拔电话给大头。
大头很兴奋,“老猫,终于找到你了!这么多年了,我可是问了许多的人啊。有个客户说和你熟识,这样辗转才找到你。太不容易了!我只记得你毕业后去了一家化工厂。这些年你还好吗”
这样的热烈情绪焉能让他不感动。他好象从现在这个事业有成、温文儒雅的中年商人,一下又回到那个稚嫩天真、嗫嗫嚅嚅的大学时代。
然而,十多年的辛苦怎样道尽呢他湿了眼眶,却只轻描淡写地道,“还好啊。毕业以后去了四川一家很偏僻的化工厂,做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了,后来去了深圳;再后来,回来做自己喜欢的化工行业。”
大头一贯是很聪明的,“哎呀,我们倒不知道。吃了不少苦吧”
他怔一怔,没想起该怎么回答。
是的。很辛苦。在化工厂环境极差,差点中毒死去,皮都蜕掉,头发也全掉光;拣回一条命,却落下许多毛病。常常莫名其妙就病倒。身上的零件好似临时拼凑的一般,七零八落地到处维修。他耿直天真的个性,在那个愚顽陈旧的老化工厂里受尽榨压。一度连自杀的心都有。离开那里,也实在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太太是化工厂的同事。当时也没什么谈恋爱的感觉,可能实在是很同情他吧。一起去了深圳,流水线上做了好几年。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坚持不肯放弃自己,如果不是他一直在研习专业和英语,就不可能抓住那次厂里与外商谈判的机遇。他不仅为厂里维护了利益,而且攻克了技术上的瓶颈。在深圳那个只认业绩的社会,他迅速被提契,做了技术总监。有过劫后余生的经历,他没有一分钟、没有一件事不是兢兢业业的。后来做到副总。应该也是很年轻有为的,可是心态上却是苍老不堪的。他不喜欢和同事们一起去high,不喜欢在酒吧和迪厅里逗留,不喜欢一切年轻人追逐的光怪陆离的声声色色。回来武汉的原因,大概也是觉得自己不再适合那样一个前卫的城市吧。在武汉这样的中部城市里,他不必事事与人格格不入,他韬光晦迹、低调地做人和做事,觉得很自在很随意。他自己做着自己的化工产品,也是专业,觉得很安心。中部城市大抵是藏龙卧虎之地。是以,很适合他这样不事张扬的人。
怎么回应呢许久没有这样触动了。
大头很快回转话题,“还好,你现在事业发展真不错。我的一个客户说你现在在武汉化工业可是数得上的人物了。总算天道酬勤、苦尽甘来啊。”
他暗笑自己居然会临阵失神。早已炼就百毒不侵的啊。“哪里哪里,混饭吃罢了。”
“周末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啊。很多年不见了。大家都好想你!”
“嗯,有哪些同学呢”他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和他们熟识。
“刘军,邓大理,周至仁,陈俊,陈一凡,杨子琴,胡兰兰,叶桂红,肖汀,……”
他默默听着,一直到她的名字出现。
“一定来啊。”大头殷殷叮嘱。
“好的好的。”那样的盛情,他只剩下允诺的份了。
那天他一如平常,穿着非常简单。T恤,长裤,皮鞋。出门略迟,没有开车,打的赶到了天安。
去的时候,大家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涟漪。虽然读书时实在很普通,现时的样子看来也至普通不过。可是当年如此迂讷的他,居然能成功地独力经营一家化工厂,并且做的是销往东欧市场的高端产品。不是不令人惊讶的。
他没有太多反应,一味地笑,说,“抬举抬举,一介小商人,不过做的小生意罢了。”
直到有人说,“老猫,怎么变的这样狡猾了呵。”
他回头,看见了她。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不知怎的有些感动。他没说什么,只是笑。
入坐吃饭。她说,“我坐老猫身边。他可一直是我的同桌啊。”然后硬拉走一个男生,坐到他身边来。
其实也只是表面伶俐罢了。坐在身边,她并无多话。只是很偶尔说两句,“吃菜。”“这么瘦,多吃点罢。”“少倒点酒。”
他比任何人更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可是一再的表白无人肯信,再推托亦觉造作。只好一杯又一杯,很勉强地喝了。后来觉得胃里难受。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然而邓大理跟他原是上下铺,一定要求单独再喝一杯。否则撕破面子。
他苦笑。
话锋上斗不过气势如虹的邓大理。他只好拿起来,看着杯中酒,想吐。
一只手过来,“我替他喝了。”一饮而尽。
同学们倒是怔住了。
邓大理有些醋意。酸溜溜地道,“原来许珍和老猫的关系这样不一般啊。”
“是啊是啊。”她倒并不在意,“我这人就是锄强扶弱呀。”
相聚的气氛非常好。他都有些留恋了。
话别的时候。他很想送她。他知道她住汉阳,老公是普通公务员,她在酒厂财务室。孩子已经上钟家村小学了。很稳定的工作,很稳定的家庭。但是,也是很辛苦、很清贫的工作和家庭。
然而,她冲他摆摆手,道声再见,就和同方向的几个男生(两个男生在沌口住)一起打的走了。
他一个人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这次见她,好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她是那么踏踏实实的,但是也很率真,生活和工作果然是面临很大的生存压力。但是,她那样大而化之的个性,应该是可以承受的。
大头跟她开玩笑,“许珍啊许珍,多出来玩、少操点心行不行做女人不要面面俱到,太辛苦啦。”
她也并没有象他意料中的那样勃然变色,相反淡淡一笑,应道,“好啊好啊。当然什么都不用做了。所以《倩女幽魂》里宁采臣会对小倩说,不要投胎做人啊,做人好辛苦的。”气度依稀,本色依稀。
他不禁也笑了。只是,变得那样明显的胖,而明显的老。终令他有揪心的感觉。
记得大学同桌的时候,她似一枚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敢去做;而又心思敏捷,感情细腻。长的也十分清秀,追求者众。她一直没谈朋友,怎么也没想到跟他倒有一份期许。他们的感情,萌芽而未生长。她很忙,在学习上很刻苦,也有很多社会活动;他呢,很穷,同样的爱学习,整天在实验室里不出来。不过,或许,真正的原因,只是他只觉仰慕,不肯冒然;而她,一直期待,却绝不自低。
有一次,她对他道,“在别人面前我好凶,独在你面前做不到。因为你是猫,我是老鼠。”他头挺大,且面目慈祥,绰号“老猫”。而她瘦,且伶俐,又因姓许,武汉话里面许和鼠的发音是一样的,所以同寝室里的人皆喊她“老鼠”。
他打趣道,“有我这样好的猫么,见了鼠还这般斯文”
她倒是一乐,“怎么没有得看看碰到的是怎样的老鼠呀。我这样厉害的老鼠,也少有的啊。非洲老鼠还吃猫呢。”
他到底还是斯文的猫;她到底也不是非洲老鼠。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一次约会也没有过的。
只有一次,快毕业了。她的母亲突然罹病入院,而第二天就是学校组织的最后一场正式的毕业招聘会。晚饭后他去教室里清理书本,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夕阳照着她孤仃而瘦弱的背影。走近时才发现她哭了。
他坐在她一侧,犹豫良久,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动。过了一会,她突然紧紧地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路流下来,湮湿了他的衣领。
招聘会过后没几天,他们就陆续离校了。他只知道她在最后一场招聘会中成功地留在了武汉,并且是在机关工作。而他不善言辞,且坚持选择自己的专业,因此,只签了一所四川地区的化工厂。
她匆匆赶回家去看母亲。离校之前,她到寝室来找他,说是有本书要还给他。正巧邓大理他们忙着约会,都出去了。寝室里只有他一人。
他看了一眼,是一本《诗词格律》,是她那样的人才会看的。觉得奇怪,“这本书不是我的呀,是不是弄错了”
“哦,可能的。刚清东西找出来了。不知道是谁的。只想到跟你同桌,还以为是你的呢。”她神色自若。
现在想起来他都恨死自己的蠢。
她又坐了一会。“我明天离校了,回去看看妈妈。”
“这么早”他倒没想到。期期艾艾地又问,“那……什么时候…………”
“恐怕难了。”她简短地回答。
又坐了一会。
终于她站了起来。“以后再联系。一定记得跟我联系。”
那本书,她遗忘在桌子上。
这一走,便是十四年了。
其间他收到过她的一封信,只是问候之语。他没有回。其时他的日子那样凄惨。他相信她会有光鲜的生活。以她的清丽资质,她的向上个性。把信一遍一遍地看,直到每个字都越来越浅,磨损到笔迹慢慢散开了。后来中毒、反复患病,直到离开化工厂,直到现在,再也没有联系。
那么多年煎熬与打拼,他只有一个意念:要努力生存下去。始终觉得,她一定过得比他好。
可是那样突出的她,竟不知何时淹没在平实辛苦的生活里了。而且竟然走形了。这次同学聚会虽然看来她很精神,可是第一次在武汉广场看见她时,憔悴到他不敢认的她,可知她这些年的状况是不好的。
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她的牵念,是那样的深彻。他怕她受苦,他好想帮她。在经济上他是有能力的。给妻子和孩子留下足够的生活保障,他愿意把一切给他,如果她需要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一向知道他的。
可是,她虽然清苦,却并没有一点低人一等的样子。她在那家酒厂里做财务主管,她每天照顾家和孩子,她每天跑月票坐公汽上下班。很累,但自食其力、甘之如饴的样子。
他知道她的能力不应止如此。他知道她很辛苦,也知道她有梦想。象折断了翅膀的天使,他的天使,她再也飞不起来了。她身上的尘埃,令他看了落泪。可是,他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开口对他求助,永远亦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他和她,永远好似在两个世界里。
回到家,转钟了,太太还没睡。
“怎么还不睡”他诧异。
“睡不着。同学聚会还好吗”她很刻意地看到他的眼里去。
“还好。睡吧。”他的语气很平淡。
近四五年来,生活境况日渐好转,太太就非常注重美容养生之道。经常出去做运动,做美容,逛街。孩子在寄宿幼儿园,省了很多心。所以她很多的心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更大的一部分心力,则悄悄地放在了他身上。这是一个盛行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社会。她虽则维持着宽容尊重的表象,其实心里万分紧张。她只有他。此外一无所有。而他呢,除了她,还有整个世界。
他知道。他懂得体察太太的心意。其实如果她愿意说出来的话,他可以直接答覆她,“我会与你终生厮守,永无异念。何须担心!”
一晚上都十分混沌,不知是梦是醒。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太已把早餐做好。
他简单吃了几口,准备下楼。
“梦见从前了吗”太太忽然问。
他一愣,“怎么了”
“你昨晚梦呓,说什么老鼠来着。从前在湘西,住筒子楼,才会有的啊。”
“哦。”他无言。拿着钥匙下楼了。
太太立在窗前看着他的车开远。泪水流了出来。
其实,昨晚她听到他在哽咽,“老鼠,我爱你。真的好爱你。”
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爱字。
从前那样艰苦,他不说,只是熬着;她也从来没有要求。渐渐年岁大了,那个字好似早已被遗忘了。他不说,她以为他不会说。
终于听到了,却是这样的震憾。
她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他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以后,永生永世,他再也没有可能对她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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